裴逸凡背著手缓步踱出寒月苑,媛媛则攀著他的左臂唆个不停。
「好啦!好啦!大家都去,就你不去,多没意思啊!」
裴逸凡摇摇头。
「去嘛!去嘛!陪人家去嘛!」
这会儿裴逸凡连摇头都懒了,只是兀自和经过的仆人颔首打招呼。
「少爷,厨房这回多做了好些您爱吃的糖肉秫花糕,明儿个您得多吃点哪!」
仆人笑眯眯地说。
裴逸凡才开口,媛媛便抢著挥手赶开仆人。「走开、走开,没瞧见我在这儿跟少爷讲重要的事吗?我先来的先讲,你待会儿再来吃屁!」
裴逸凡无奈的摇头,可还是赶在仆人离去前交代了一句。
「阿九,叫胖大娘多加点银杏。」
「少爷,胖大娘知道您爱吃银杏,早加了好多啦!」
「逸凡相公!」媛媛怒叫著板过他的脸。「我的事情比较重要啦!」
裴逸凡再次摇头,继续往前行,甩也不甩她。媛媛很不高兴地更用力抱住他的手臂,孩子气地让他拖著她走。
「好,逸凡相公,你不要登高、不要赏菊,只要陪我去逛重阳市就好了。」
就好了?
裴逸凡猛翻个白眼,不耐烦地说:「我说过我不出府了,不是吗?」
媛媛明眸一瞪,不服气地说:「你也说过你不出寒月苑,可这会儿还不是天天往外跑!你也说过,除了公公、婆婆,还有我和裴安,你谁也不见,可这会儿还不是和府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下人们嘻嘻哈哈的!」
裴逸凡眉一挑,辩驳道:「我没有嘻嘻哈哈的。」
媛媛伸手顶高了他的唇角,「可是你有这样!」
裴逸凡瞪她一眼,随即失笑。「那只是……难道你要我哭吗?」
媛媛放下手,抱回他的臂弯,侧首斜睨著他。「逸凡相公,他们并没有被你吓到,」她静静的指出事实。「相反的,他们都很开心你能和以前一样和大家说笑。其实,当年你要不是躲得那么快,你会发现下人们都很护著你的,你以前对他们有多亲切随和,他们都没忘记。」
裴逸凡沉默了一下,继而叹息。「我知道,我想,我只是太懦弱了,不想去面对这个现实。」
闻言,媛媛不满的抗议立刻冲口而出,「你才不是懦弱,你是……」她突然顿住,随即以很奇怪的眼光瞪著他。
「逸凡相公,你……还喜欢那个婊子吗?」
裴逸凡全身一震,蓦地咬紧了牙根,默默地拐了个弯进到水榭里去,媛媛仍是巴著他不放。
裴逸凡凝视湖面良久,心情方才平静下来,他才想开口,媛媛已经不耐烦地又问了一次。
「你到底还喜不喜欢她嘛?」
「谁告诉你的?」裴逸凡不答反问。
媛媛翻了个白眼。「拜托,逸凡相公,扬州城里有多少人,就有多少张嘴,要听什么闲话没有?还用得著人家特意来告诉我吗?」
又是片刻的沉默后,裴逸凡才静静地说:「不喜欢,我只后悔曾经喜欢过她,白白浪费了我的感情。」
媛媛似乎是松了一口气,然而,她还是继续追问:「真的不喜欢她了?」
裴逸凡冷哼,「我鄙视她,也庆幸没有和她成亲,虽然……」他的眼神黯了下来。「代价太大了一点。」
媛媛赶忙乘胜追击。「那你喜欢我吗?」虽然裴安告诉过她裴逸凡是喜欢她的,但总是没他亲口证实来得令人心安。
裴逸凡再次震了震。「我……」
「怎么样?怎么样?」媛媛更急切地问,心底却也为自己的紧张而诧异不已。
裴逸凡又是盯回湖面上许久。
「我喜欢你。」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清楚。他实在没有资格这么说,虽然她是他的妻子,但是……老天,他实在配不上她啊!
可耳朵拉得比兔子还长的媛媛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,她立即跳起来欢呼一声,再在他的左脸颊上重重地亲了一下。
「我也好喜欢你,逸凡相公!」
裴逸凡有那么一会儿似乎没听懂媛媛说了些什么,等他意识到她所说的话后,他顿时愕然地转过脸来,震惊地张大嘴,想求证,却久久说不出话来。
这回,媛媛在他唇上亲了一下,笑眯眯地连连颔首。
「对啊!我也好喜欢你哩!」
裴逸凡的嘴巴张合了许多次,才勉强挤出话来。
「你……怎么可能?」他模著脸上的疤及左眼上的眼罩。「怎么可能喜欢像我这样的人?你……你不用安慰我,我……」
「见鬼啦!我干嘛安慰你啊?」媛媛猛翻白眼。「喜欢就是喜欢,不喜欢就是不喜欢,这有什么好安慰的?」
裴逸凡又向下模著大腿,虽然他跛得没有以前那么厉害了,但仍是跛的,他黯然的摇头。
「不,你不用安慰我,真的,你愿意做我的妻子,不讨厌我,能让我喜欢你,我已经很满足了!」
媛媛歪著脑袋审视他半晌,而后耸耸肩。
「随便你相不相信,反正,你只要知道我喜欢你就够了!」
裴逸凡无语,媛媛的俏脸上突然又冒出一朵顽皮的笑容,双臂又缠上了他的臂弯。
「逸凡相公,你真的喜欢我?」
裴逸凡点点头。
「不骗我?」
裴逸凡摇摇头。
「那就陪人家去逛重阳市嘛!」
裴逸凡叹息。「媛媛,外头的人不像府里的人这么有包容心,我被嘲弄是活该,可我不想你也……」
他还没说完,媛媛便恶狠狠地说:「他们不敢!」
她一句「他们不敢」,教裴逸凡突然想起裴安告诉他的话,不由得好奇地问:「你真的……呃、做过那些事吗?」
「当然」。媛媛说著,跳上窗台上坐著。「那个轻薄我的家伙早已不知欺负了多少无力反抗的良家妇女,我那样对他还算客气了呢!」
裴逸凡恍然大悟。「那另一个呢?」
「他啊!他是个拦路大盗。」
裴逸凡先是「哦!」了一声,继而「咦!」了一句,再来是「啊!」了一会儿,最后则凝目盯住满脸无辜的媛媛。
「你不会是故意找上去的吧」媛媛倏然一笑,还吐了吐小香舌。「从来没有人看破,可我就知道一定瞒不过你。」
一经证实,裴逸凡便皱起了眉头。「这样很危险啊!」
媛媛两手一摊。「有什么好危险的?我不是没事?」
「可是……」
「好啦!好啦!反正我已经嫁给你了,没有机会再去做那种事了,你操什么心啊?还是先答应陪我去逛重阳市要紧!」
唉!说来说去,她又把话题转了回来。
裴逸凡忙转开头去。「啊!对了,爹说要我……」
「要你吃屎啦!」媛媛怒道:「我不管,明儿个你一定要陪我去逛重阳市!」
裴逸凡苦著脸。「不要吧?媛媛,场面会很令人难堪的。」
「不会!」媛媛斩钉截铁地说:「谁敢有什么不对的反应,我就先扔他去洗粪澡再说。」
裴逸凡心头一跳,忙道:「那可不行!媛媛,他们都是平常人,禁不起折磨的,你不要……」
「少爷、少爷,老夫人找您哪!」
几声呼唤上立即让裴逸凡找到落跑的借口。「啊!娘找我呢!我得快去瞧瞧有什么事。」说著,便忙不迭地跑了,说他跛上这会儿跑得还真快呢!
想跑?哼!门儿都没有!从来没有猎物能逃得出她冉媛媛的手掌心!
「站住,裴逸凡,我话还没说完呢,裴逸凡!」
一个飞身,媛媛落在裴逸凡的前头,裴逸凡一个煞车不及,险些一头撞上去,媛媛则乘机一把抓得他紧紧的,让他再也逃不开。
一旁的婢女眼见少奶奶又缠著少爷喋喋不休,少爷则是一脸的无可奈何,不由得窃笑不巳。
这位少奶奶真是又美又可爱,少爷可说是因祸得福呢!
「公公,请你评评理啊!逸凡相公说喜欢我,可他就是不肯陪我去逛重阳市!」媛媛一脸怨怒地梯著裴逸凡。「人家嫁过来都这么久了,连和人家出去走走都不要,还说喜欢我,根本是骗人的嘛!」
说著,她抓住裴仲湖的手臂直摇。「快点处罚他啦!鲍公,我爹说,说谎的小孩要打!」
裴逸凡哭笑不得。「媛媛,你……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出去的,为什么还老是这么说呢?」
坐在书案后的裴仲湖虽然神情颇为严肃,一副准备仲裁家务事的派头,却还是藏不住眼底的笑意。媳妇能把儿子拐出寒月苑,自然也能把儿子拐出府门,他可是百分之百的乐见其成呢!
「知道个屁啦!」媛媛凶起来向来是口不择言的。「跟你说了,你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吓人了嘛!不过就是两条疤,只要戴著眼罩,人家多看几次就习惯了啦!」
裴逸凡下意识地把求救的眼神朝裴仲湖丢去,谁知道,裴仲湖却露出一副「不偏不移」的态度,摆明了管儿子去死,他笃定是谁也不帮的。
可恶的老爹!裴逸凡恨恨地收回眼光,还是犹豫不决。
「媛媛,我……你让我再想想吧!」
「想?还想?」媛媛怒吼。「下午就……」
「少奶奶,前厅有人求见。」
三颗脑袋、五只眼,同时朝书房门口转去,来人是负责迎客的家丁。
「我?」媛媛愣愣地指著自己。「找我?谁啊?」
「是两位公子,一位姓孙,另一位姓龙。」家丁回答道。
「孙?龙?」媛媛只一想,便「哦!」了一声。「是那个家伙啊!妈的,他居然敢来,而且还真的把龙天生给带来了!」媛媛面露冷笑。「好、好、好,我倒要看看你们到底打算如何!」
话声刚落,她人已一闪不见踪影,裴逸凡和裴仲湖互视一眼,随即起身。
「爹,瞧媛媛的样子,实在不太友善,我最好跟去看看,免得她弄出什么纰漏!」语毕,他也匆匆的走了。
裴逸凡一出门,裴仲湖立即有趣地笑了出来,从他们小俩口一道冲进书房里来开始,到一前一后离去为止,他根本没机会出半声,全都是他俩一来一往,而他只是在看热闹。
不过,他知道媳妇儿会搞定一切,特别是搞定儿子,打她进裴家门开始,她就是裴家唯一能治得了儿子的人了!
其实,龙天生长得实在不赖,唯一的缺点就是太高大了,活像只大猩猩似的,这也是柏雅娟不中意他的原因。
这回为了大嫂,柏雅娟才勉为其难地施展了一点美人计把他诱了来,打算让他替大嫂解决麻烦之后,再一脚踢开他。
两人由孙钰陪著,在大厅等了不过片刻,「咻!」一下,主位上便突然多了一个人,一个美若天仙的姑娘。
「说吧!你们找我干什么?」媛媛开门见山的问,什么招呼都省了。
龙天生忙堆起满脸的笑容道:「妹,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这么凶巴巴的,好歹咱们也算是亲戚了吧?」
老实说,对这个出了名狡诈刁蛮的姑娘,他还真是有些怕怕,否则,她长得那么美,他早就藉亲戚关系缠上去了。
「龙大哥,」媛媛故意重重地唤了一声。「就因为还沾点亲、带点故,所以我才称你一声龙大哥,可你今儿来的用意,恐怕就要辜负我这一声称呼!」
龙天生尴尬地干笑两声。「妹怎么这么说呢?龙大哥是专程来看你的,怎么反而被你责怪呢?」
「专程来看我?」媛媛冷笑道:「龙大哥啊,甭说好听的了,从你进入扬州城就钻入柏家开始,我就知道你是来干啥的了,所以呢!我还特地飞鸽传书给爹爹,告诉他我可能需要一点帮忙哩!」
龙天生闻言,面色立即大变,「你……你还通知冉堡主了?」他惊呼。
「这……妹,有这必要吗?不过是点小事而已,毋需惊动到冉堡主吧?」
「露馅儿了吧!」媛媛再次冷笑。「说吧!你的‘小事’到底是什么?最好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件。」
龙天生迟疑了一下。「你真的通知冉堡主了?」
当然,我总得防著龙大哥被狐狸精迷了魂儿,什么三亲六戚全被撇到一边儿去了。」
龙天生的脸色有点难堪。「妹,你不需要说的那么难听吧?」
媛媛以玉手支著下颔,状似无聊地半垂下瞳眸。「怕难听就不要做!好了,赶快说,到底找我做啥?」
「这个……」龙天生朝孙钰丢去一眼。「是这样子的,听说裴家和辛家有点小误会,我……咳咳!希望妹看在我的面子上,大事化小、小事化无,不知妹意下如何?」
面子?连他自己都觉得说来有点可笑,天知道在这个小蛮女的眼里,有几个人有资格端出面子来哩!
丙然,媛媛轻蔑地冷哼一声。「面子?龙大哥,你凭什么要我给你面子?连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搞不清,就想来作仲裁者啦?你还真是胡涂哟!将来龙腾帮要是到了你手上,还真不知道能维持多久哩!」
龙天生被说的面子实在有些挂不住,连勉强的笑容也挤不出来了。
「妹,请你不要这么尖酸刻薄,虽然你家相公被退了婚的确是很没面子,但也是他自个儿找的,怨不得别人啊!何况,塞翁失马,焉知非福?他若没有被退婚,也娶不到妹逗更好的媳妇儿啦!」最后一句纯属奉承,与事实完全相背离。
「少来!」媛媛冷嗤。「所以,我说你是非不辨,单听一方的说词你就信了?真是胡涂!」
龙天生暗暗提醒自己要忍著点,好言的说:「好,那妹这边的说法不妨也说明一下。」
「说明?」媛媛不屑地上下瞟他一眼。「龙大哥,你真以为自己是个官儿了,是吧?要不要再来个写状画押啊?」
龙天生再也忍不下去了,他正想发飘,但始终觉得事情不太对劲的孙钰忙插进来打圆场。
「龙兄先不要急,我们就这么找上门来,冉姑娘当然要不高兴,只是……」
他转向媛媛,诚恳地说:「冉姑娘,我们当然没有资格过问,但是既然受人之托,自然也得忠人之事,想必冉姑娘能了解。而且,如果真有误会,冉姑娘不想乘机冰释前嫌吗?」
媛媛瞧了他半晌,这才点点头。「好吧!看你说的还像人话,我就给你个面子。」她徐徐地转眸望向厅口,眼神深黝,语调黯然。
「那是三年前的事了……」
在整个叙述的过程里,媛媛始终盯著前方,而仔细聆听,并频频变色的龙天生和孙钰并没有发现媛媛的奇怪之处,直到终了。
「如果不是那个婊子,他会把自己关在寒月苑里三年不出来?或许他的确不怎么中看,但也不再像三年前那般吓人了,可他就是不敢出门,怕吓著别人,也怕再一次令自己无地自容。」
说著,她站了起来,「可是,逸凡相公,你不给自己机会,人家又怎么给你机会呢?」她迎向前。「为了我,你就试一次看看,好吗?」
龙天生和孙钰愕然的转首,只见厅口伫立著一个颀长潇洒,穿著一身的儒衫的男人,半张脸俊美、半张脸像鬼,眼罩遮住他的左眼,却掩不去丑陋的疤痕,可他的儒雅气质和翩翩风度,却又是如此令人心折,实在教人兴不起厌恶的念头。
但是,好好的一个俊美人物就这么毁了,明明是个斯文书生,却戴上一个眼罩,确实教人惋惜不已。
他俯视著来到他身前的媛媛,她则仰起娇颜望著他,满脸的祈求与盼望。
「逸凡相公,为我试试看嘛!」
裴逸凡缓缓抬起手抚著她红润的粉颊,轻叹。「媛媛,你……不后悔?」
媛媛坚决地摇头,且断然道:「我从不后悔!」
裴逸凡幽幽地再一次叹息,「好,为了你,我就再试一次吧!」
晶莹的水光蓦地涌出,然而,她唇上的笑容却是如此甜美开怀,「谢谢你,逸凡相公,那咱们下午就一块儿去逛重阳市!」媛媛开心地说。
裴逸凡喟叹著拭去她的泪水。「你真傻,值得为我掉眼泪吗?」
媛媛俏皮地皱皱鼻子。「我眼楮进沙子了嘛!」
裴逸凡失笑道:「胡扯上这儿哪来的沙子?」
媛媛耸耸肩,跨一步到他身边,习惯性地挽著他的手臂往厅内走去,「我说有就有!」同时抬眼望著厅内的两人。「逸凡相公,左边那个是孙钰,我们以前见过几次面,右边那只大猩猩龙天生是……算是冉家堡的亲戚吧!」
裴逸凡尔雅的躬身一揖。「裴逸凡待慢了,请两位海涵。」
犹在怔愣的孙钰蓦然回神,慌忙起身回礼。「不敢,是我们来得突然。」
「裴公子不用多礼,我们……」龙天生也有点手足无措,眼前的男人虽容貌已毁、足亦跛,可那翩翩风采依然令人赞叹实在不像辛若雪口中那般恶劣的人。是我们冒昧来访,还请裴公子原谅我们的无礼才是。」
「不敢,两位请坐。」
三人前后落坐,就媛媛一个人直挺挺地站著,还双手叉腰,气势凌人。
「好,你们都瞧见了,我请问你们,换了是你们,身受如此的待遇,你们又会如何?」
孙钰无语,龙天生却欲言又止。
媛媛冷笑。「我知道,龙大哥,你是想说,咱们江湖中人才不在乎毁容、跛脚,对吧?没错,我们是不在乎,好不好看无所谓,重要的是肚子里有几斤几两重。然而,龙大哥,我说的却不是这个,换了是你,倾心为所爱的女人牺牲,她却把你当白痴耍,不但抹黑你的牺牲,还设计教你羞愧得只能躲起来,为的只是那个放荡婊子的卑鄙自私,龙大哥,这你能心服吗?」
龙天生顿时哑口无言。心服?恐怕他会先掐死那个女人再吭声。
孙钰看著神色平静的裴逸凡,心里真是后悔来这一趟。
「裴公子,我……」他犹豫半晌,终于道:「可以陪两位一块儿去逛重阳市吗?」
裴逸凡才一愣,媛媛就先笑了。
「不错嘛!孙钰,你还不算胡涂,分得清是非黑白,可是,要是辛若霜跟你翻脸抱怨呢?」
孙钰苦笑。「理亏在她们,我还能怎么样?」
媛媛歪著脑袋斜睨著他。「你又怎么能确定我们说的是真的?」
「我早就觉得辛家的说词有点奇怪了,现在……」孙钰又瞧向裴逸凡。「见了裴公子,我更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。」
媛媛更开心了,她回身亲昵地抓著裴逸凡的手。「我就说吧!逸凡相公,我早说你一点也不可怕了嘛!人家还一瞧就觉得你是个好人耶!」
裴逸凡满眼的深情,他捏了捏她的手。「你说的都对,可以了吧?」
「那当然!」媛媛傲然的转向龙天生。「好了,龙大哥,孙钰已经作了决定,那你呢?你又有什么话要说?」
龙天生还是欲言又止了老半天,才小心翼翼地问:「请问裴公子希望辛家怎么补偿?」
「补偿?」裴逸凡模著脸上的疤痕喃喃道:「这补偿得了吗?不,我从来没想过要她补偿,只是她……」
「那个婊子太自私、太绝情了!」媛媛接口道:「祸是她自己惹来的,逸凡相公为护她而残缺,她不但不感激,并誓言终身相伴,反而踩著他的自尊,硬是把他逼进自卑自怜的牢笼里,存心拿他的一生换取自己的满足,这种臭娘儿们简直是……」
裴逸凡一听她连不太雅观的调儿都出笼了,忙拉拉她的手,阻止她继续下去。
媛媛不满地噘了嘴,但还是顺著他的意思不再说下去了,裴逸凡这才接著阐明自己的心意。
「其实,我从来没有想要她做什么补偿,当初是我自愿救她的,这怪不得别人,她要解除婚约,我也无话可讲,但是,她不该当我是傻瓜般的来讥笑我、嘲讽我,教我丧失了所有的信心,毕竟我是为她而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,而且,她竟然……竟然还叫所有的人一起来践踏我……」
他倏然顿住,神情羞惭难当,媛媛心疼地抱住他的手臂。
「不要难过,逸凡相公,」她轻柔地劝慰著。「你放心,我会帮你报仇的,那个无情无义的婊子,我绝对会让她后悔莫及的!」
裴逸凡苦涩地扬了扬唇角。「不,媛媛,我不想报仇,那是无意义的。一直以来,我只想把她丢给我的讥嘲之言扔回去,想让她知道我还是能站起来的,甚至可以活得比以前更好,更想向大家证明我不是她口中的那种人,但是……」
他闭了闭眼。「我该死的连走出寒月苑的勇气都没有!」
媛媛吸了吸鼻子,忍不住又红了眼眶,「逸凡相公……」
半晌后,裴逸凡突然睁开眼凝视她片刻,「是你……」他笑了,神情是那么的深情温柔。「你带给我信心、赋予我勇气,让我能够踏出牢笼,再次沐浴在阳光下,所以,我也很感激她,如果不是她舍弃我,我也遇不到你,虽然这对你而言不公平……」
闻言,媛媛立即抗议。「逸凡相公,你不……」
「好、好、好,我不说那个。」裴逸凡明白的让步,「但是,媛媛,真的不需要报仇,我已经很满足了,有你在我身边,就已经是对我最好的补偿了,何况……」他倏地眨了眨眼。「我还是有别的方法可以让她们知道,我虽残却不废,光明正大的教她们明白,我裴逸凡就算见不得人,却还是有能力撑起一片天!」
「谁说你见不得人!」媛媛怒气冲冲地反驳。
「我……」
「不管!」媛媛怒道:「你答应我下午要出门的,你敢反悔?」
瞧见她怒火又僻哩啪啦地燃了起来,裴逸凡赶紧否认道:「没有、没有,我没有反悔,我会和你一道出去逛,但即使你不在意,我的模样还是不适宜出门,这是事实啊!」
「狗屁啦!」媛媛怒骂。「孙钰,你告诉他勾灰灰长得是什么模样的!」
孙钰领命,「勾灰灰是个英俊潇洒的风流公子,最爱女人,女人也爱他……
他轻咳两声。「那是以前,可后来他玩了人家的老婆,便被抓起来同略施薄惩,他的鼻子被削平了,额头上被刻上婬虫一二字,右颊划了朵玫瑰……嗯!还挺漂亮的呢!可是左颊却是一具相当逼真的……」他蓦然顿住,瞟媛媛一眼,没再说下去。
媛媛耸耸肩,俯身在裴逸凡耳边咬了一句,裴逸凡顿时愕然,满脸的不敢置信,孙钰则憋著笑对他点点头,裴逸凡更是惊讶得连下巴都快掉了。
「有趣的是,他尚不知悔改,顶著这副尊容到处去追女人呢!」龙天生也忍不住插话进来。
裴逸凡直摇头,媛媛尚觉不够,继续吆喝著,「孙钰,那南宫豪呢!」
「啊?他就比较……恐怖了……」孙钰说著,装出一副滑稽的怕怕表情。
「他被人泼了一锅热油,由上到下,头发只剩几绺,脸上没有一丁点部位是平坦的,右眼睑被黏住,因而永远闭不起来,鼻子也歪了,反正整张脸就是‘一团乱’。
而他的右腿、右手都各断了一截,听说他还把那两截手脚都收藏起来作纪念哩!」
「前两个月,我还看到他兴高采烈的要去晋境喝喜酒喔!」龙天生又插话进来补充道。
「孙钰,周虎!」
「周虎啊?他……」
「够了!」裴逸凡蓦然出声阻止。「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。」
「真的明白了吗?」媛媛认真地盯视著他。「其实,不管多恐怖的尊容,也是习惯了就好,更何况,以你现在的情形,或许不好看,却不可怕;少一只眼,却还有另一只眼,腿跛了,却还是能走,实在没什么见不得人的。」
裴逸凡无奈地拍拍她的手。「好、好,你说的都对行了吧?」
「本来就是嘛!」媛媛白他一眼,继而朝龙天生望去。「龙大哥,我家相公愿意饶她,但我可不愿意。你回去告欣她,先自动向扬州城民坦承当年的事实,接下来嘛……」她沉吟著。「嗯!先做到这件事再说吧!」
「要是她不肯呢?」
「不肯?」媛媛的双眉猛一下挑得半天高。「嘿嘿!那就等著被剃头吧!
登高、饮酒、赏菊,是重阳最主要的活动,借以躲避灾难、消除灾祸。
而重阳市会则是扬州独有的市会,城中男女老少会纷纷走出家门,游人在登高赏菊后,也会来逛逛市会,市会热闹滚滚得如同元宵观灯一样。
人群中,媛媛毫不避讳地挽著裴逸凡的手臂,神情既亲昵,又娇憨。
不出媛媛的预料,一道道目光陆续朝他们集中过来,却非惊恐的瞅视,而是诧异讶然的神情。
裴逸凡浑身僵硬地直视前方,在这一刻,他觉得自己似乎跛得更厉害了。
媛媛却是若无其事地指指点点,一下子要买那个、一下子要吃这个,过了片刻,又说要看画舫热闹。
裴逸凡无奈地让她抓来抓去,一点办法也没有,而另一旁的孙钰,则尽量与他谈话,以减轻他的紧张,时而询问扬州人的某些特有习俗,时而说些其它省境的趣事。
没有人尖叫、没有人昏倒,也没有幼儿哭嚎或窃窃私语,虽然奇特的眼光确实不少,可许久之后,裴逸凡终于也慢慢放松下来了。
然而,只不过半晌,所谓冤家路窄,他们竟然面对面踫上了辛若雪姊妹、柏子舟兄妹和龙天生了。
仅只一瞬间,裴逸凡的紧张情绪便骤升至最高点,媛媛甚至可以感觉到他潜存的怒气和极力压抑的不满。
就在扬州最热闹的多子街正当中,令人窒息的沉默,以他们对峙的场面为中心点迅速扩散开来,喧闹声诡异的画下终止符,人群的流动自动停顿,所有的人都怀著期待的心情静观其变。
三年前的事,在人们的脑海中仍留有清晰的痕迹,虽然当年在辛若雪单方面唱作俱佳的控诉下,一时激愤的扬州人把同情全送给了辛若雪,但事后冷静下来再去回想,都觉得裴逸凡不该是那种卑鄙的懦夫,可是,裴逸凡就此隐遁不出,即使有心找出页相,也是无从问起了。
如今,先是裴逸凡的妻子公然向辛若雪叫阵,裴逸凡又一步步地走出自设的牢笼,扬州人都忍不住要猜测,或许三年前的公案如今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了。
辛若雪绝对没有想到会有再见到裴逸凡的一天!
他不是应该躲在寒月苑里直到老死吗?这样才不会有人知道她的真面目呀!
难道她当年做得还不够狠辣、嘲讽得还不够尖酸刻薄?
他娶亲就娶亲嘛!吧嘛要娶个那么泼辣的美人?又干嘛把当年的页相老实告诉她?自己窝著难受就好了嘛!
这会儿再次见到他,瞧见他眼中的愤怒不满,她不禁心慌了,她一向是生存在人们的仰慕眼光和谄媚奉承中的,可是若让众人明白了她的自私无情和卑鄙无耻,他们会怎么看她?怎么说她?
天哪!他们肯定会用唾弃的眼光鄙视她,用下流无耻的言语来形容她,届时,她该如何面对?
不,如果真是这样,那她宁愿死!
不行!她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、绝对不能教真相爆发出来,她必须先发制人!对,只要她比当年更刻薄一些,他一定又会躲回坟墓里去,直到腐烂为止!
想到这里,辛若雪冲口就道:「没想到你居然还敢出来见人!就算你不怕吓坏姑娘幼儿们,你以为三年的时间,就够大伙儿忘却你曾经做过的丢脸事吗?」
裴逸凡连让脸容变色的机会都没有,便听见媛媛的破口大骂。
「婊子!你不过是一只只会疯吠的母狗而已!你以为乱吠一通,人家就会信你吗?告诉你,这次你别想再像三年前一样一手遮天,把事实责相遮掩在丑陋的谎言底下了!」
真相?!
闻言,辛若雪更慌乱了,她口不择言地脱口大叫,「哪有什么真相?真相就是裴逸凡是个见不得人的怪物,卑鄙懦弱的小人,他是……啊……」
只是在眨眼间,媛媛便已凌空飞至辛若雪的上方,力道十足的一巴掌迅速落下。
同一时刻,一声暴喝也传来。
「住手!」
另一条高大的身影急掠而至,与媛媛人影交错飞闪,而后落在满脸惊恐,并踉跄倒退的辛若雪身前。
媛媛翩然飞回原位,裴逸凡一眼便瞧见她右手上的血迹,顿时面色惨然,心痛的惊呼出声。
「媛媛,你受伤了!」
可奇怪的是,与龙天生仅交手一招便受了伤的媛媛,却是一脸计谋得逞的得意笑容,而完好如初的龙天生,反而是满面的后悔懊丧。
推开忙著帮她探视伤势的裴逸凡,媛媛慢慢的举起受伤的手臂。
「看见了,龙天生,你最好赶快作抉择,我哥哥就快到了喔!」
龙天生猛一跺脚。「你设计我!」
媛媛哈哈一笑。是又怎么样?你太笨了嘛!无论如何,你伤了我是事实,这个罪你可是怎么也躲不过了喔!」
「该死!」龙天生咒骂。
媛媛耸耸肩,这才把手臂交给满脸焦急神色的裴逸凡去处理。
「尽避骂吧!愚蠢的人也只能开口骂骂而已了!」她闲闲的说。
「你……」
龙天生气得连骂也不晓得该怎么骂了,他忿忿的转身。
「我们走!」
五个人就此匆匆离去,媛媛看著裴逸凡小心翼翼地用方帕帮她扎好伤口,顺便朝孙钰顽皮地挤了挤眼,孙钰又好笑、又钦佩地摇了摇头。
「好了,我们继续逛吧!」
媛媛说著,拉著裴逸凡的手臂又要走,裴逸凡却是文风不动。
「不行!你受伤了,得先让大夫仔细看过才行。」
「大夫?」媛媛不可思议地瞄一眼自己的手臂,再望回裴逸凡。「拜托,这点小伤也要看大夫啊?」
「没错!」裴逸凡反手拉著媛媛往回走。「要看!」
「可是,这么点小伤……」媛媛啼笑皆非地又看了看手臂。「还要让大夫看,不会太可笑了吗?」
「不会!」
「逸凡相公……」
没让她继续唆,裴逸凡摆出丈夫的威严说:「一定要看,否则我会生气!」
媛媛呆了呆,「老天,真丢脸!「她喃喃道:「这要是让哥哥、姊姊们知道肯定会被他们笑死!」
孙钰好笑地偷觑著媛媛委屈无奈的被拖著走,也讶异于这个以刁蛮出名的美姑娘,居然会慑服于夫君的压制,他原本猜想,敢娶她的男人肯定要有「必死」的觉悟才行,却没料到她会低头!
瞥见孙钰在偷笑,媛媛不由得很狠地瞪他一眼,可眼珠子一转,她又幸灾乐祸地扬嘴笑道:「真奇怪,你居然还能这么开心?你不知道辛若霜已经将你列为拒绝往来户了吗?」
孙钰耸耸肩。「只要我心安理得,大丈夫何患无妻?」
仿佛头一次看见他似的,媛媛很新奇地直上下打量他。「哟!没想到你居然是这么个人哩!好,有志气!」
孙钰笑了笑。「别说我了,还是担心你自己吧!」
「我?我有什么好担心的?」媛媛一头雾水。
拿眼楮瞄了瞄脸色不怎么「健全」的裴逸凡,孙钰低声道:「给你一个良心的建议,最好赶紧向裴公子解释一下比较好,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妻子为他受伤的。」
媛媛恍然大悟的「啊!」了一声,赶忙快走两步追在裴逸凡身边,才瞥一眼,便发现夫君的确不太……呃、很不开心,甚至有点阴沉。
她不禁吐了吐舌头,随即陪著一副笑脸,低声下气的送上她的解释。
「呃!逸凡相公,其实这个呢!我不是打不过他,而是故意让他伤我的,因为呢……」
「我知道。」
「我们算是亲……」媛媛陡然顿住,而后惊呼。「你知道?」
由龙天生指控你设计他时,我就明白了。「裴逸凡淡淡地道。」
媛媛愣了片刻,随即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。「嘿嘿!我就知道,逸凡相公是最最聪明的人,我这点小聪明怎么瞒得了你嘛!」
裴逸凡冷冷地斜睨她一眼,没说话。
奉承的笑容顿时僵住,随即尴尬地收回,媛媛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袖。
「逸凡相公,那你在不高兴什么嘛?」
裴逸凡吁了口气。「我说过我不想报仇的,你不但不听,还因此而让自己受伤,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开心了吗?」
媛媛心虚地缩了缩脖子,这只是一点小小的伤啊!」她小小声地辩驳。
裴逸凡哼了哼,拉著她进了裴府,一边叫人请大夫,一边唤来家丁带孙钰去客房休息,自己则拉著媛媛回寒月苑。
送走大夫后,裴逸凡又抓著媛媛来到书房里,两人面对面坐下,但这回不是为了下棋,而是为了「训妻」。
既然夫婿有此「雅兴」,媛媛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,她很配合地摆出一副谨聆教诲的神情。
「我说过不要报仇!」
「可是我想啊!」媛媛小声的说出愿望。
裴逸凡立即瞪她一眼……名副其实的「一眼」。
「我不想报仇,特别是不想你为这种事受伤。」
「真的是很小的伤嘛!」媛媛再次提醒他。
裴逸凡再瞪她「一眼」。「就算只是被针刺到,我也不愿意!」
「那下次就肿一个包包就好了,可以吗?」媛媛笑嘻嘻地提议。
「没有下次!」裴逸凡倏然怒喝。
媛媛忙缩了回去,「不要就不要,干嘛那么凶嘛!」她低声嘟嚷。
裴逸凡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口气。「你……媛媛,我不要你受到伤害,我……
我真的好心疼啊!我宁愿自己再瞎一只眼,也不愿看到你受到一丁点的伤害呀!」
媛媛闻言,顿时眉开眼笑。「我就知道逸凡相公最疼我了。」
裴逸凡轻叹。「那你就乖乖听话,不要再去找麻烦了,嗯?」
媛媛的笑容顿失,她不开心地蹶高了嘴。「人家哪有找麻烦嘛!」
裴逸凡不禁翻了翻白眼。「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啊?」
媛媛无辜地眨著弱水双瞳。「有啊!」
裴逸凡「唉!」地叹了一声。「那就听我的话,不可以去做什么报仇行动,也不要去找人家的麻烦,特别是不准再故意让自己受伤了!」
媛媛盯著他好半晌,而后垂下眼睑,不高兴地咕哝,「这个不可以,那个不要的,最后还来个不准,连我爹都没这么管我呢!事实上,根本没人敢管我,你又凭什么管我这么多?」
裴逸凡听著,又想说些什么,可嘴一张,随即又咽了回去,他愣愣地注视著一脸倔强不服的媛媛。
是的,他凭什么管她呢?
他不过是一个残缺的丑八怪,即使他再爱她,他仍是配不上她的,她嫁给他实在是个错误,她应该配一个英俊的伟男子,一个能带给她骄傲荣宠的男入,一个能让她心甘情愿跟随一辈子的丈夫,而不是他,一个残废!
他算什么?只不过是侥幸偷得半年美好时光的幸运儿罢了,他真该满足了。
是的,他没资格管她、没资格绑住她,她恨本不属于他,她……早晚要离开他的!
有一天当她踫上一个真正配得上她的男人时,即使他的心会碎、会死,他也必须要让她走,因为他希望她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快乐。
于是,他的神情逐渐由无奈转至沮丧,乃至黯然,终至苦涩悲哀、忧郁愁结,眼底深处还藏著一抹绝望。
他凄凉地长叹一声,低语道:「我明白了。」随即起身走出书房。
他的脚步是那么的沉重,他的跛腿也似乎更严重了。
媛媛顿时傻住了。
他是怎么回事?